洞中有屍體。
自然,幾具屍體而已,並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,別說此處了,就連洞外也有不少新鮮出爐的。
真正令人感到不舒服的,是藏屍者對待這些死者的方式。
花羅他們發現屍體的地方是一間方方正正的石室,這間石室就在山中狹窄通道的盡頭,與甬道似乎曾裝過許多機關的青石壁不同,石室的各處縫隙都被人用灰泥抹得十分平整,甚至比尋常人家修整平日的居處還用心細緻幾分,而地面則撒滿了吸濕的石灰等物。
就在這灰白色的屋子中間,有人搭了一座兩尺多高的木台,那三具屍體就端端正正地排坐在上面。每具屍體都衣著整齊、肌理完好,只是全都呈現出了一種風乾臘肉似的狀態,正對著石室的入口,乍一看上去,那三張因為乾燥收縮而裂開的嘴彷彿在對外來者微笑一般。
花羅被三個死人笑意盎然地迎進了他們的永眠之所,忍不住打了個激靈,腦子裡又不受控制地將從小到大聽過的鬼故事飛快過了一遍,表情頓時變得非常一言難盡。
她拽拽容祈的袖子:「小侯爺,我怎麼感覺他們這高興的小模樣好像是找到了替身呢。」
容祈高燒未退,站得不大穩當,被她拽的晃了下,差點直接撲到最邊上的一具乾屍身上。他趕緊撐住木台,睚眥必報地瞥了眼花羅的鞶囊,冷冷道:「不必多想,只是皮肉脫水罷了,與你帶著的肉乾無甚區別。」
花羅:「喂!」
她懷疑自己至少半年不想再吃肉乾了。
容祈報了一箭之仇,心情大好:「有趣,居然在如此溫熱濕潤的地方費力製成乾屍,看來他們身上定然有藏屍者無論如何也要展示給人看的東西了。」說著,便挽起袖子,準備動手查看那幾具屍體。
花羅並不關注屍體,仍在幽幽抱怨剛剛的事情:「小侯爺,你學壞了,過去明明那麼乖巧老實……」
「老實?」容祈回過頭,忽然問,「阿羅,你可曾聽說過畫皮鬼的故事?」
他湊近花羅耳畔,語氣陰鬱森寒:「你怎麼知道你當初看到的不是我故意畫出來披在身上的一張人皮呢?」
花羅被他的語氣驚得一哆嗦:「……」
但隨即就反應過來,這人果然還是一個風味十幾年不變,只要逮著機會就故意嚇唬她!
她愈發確認了容祈就是當初她認識的那人,心頭不禁一陣火大,一時沒忍住,抬手在他臉上使勁捏了一把,惡狠狠道:「那你這皮可畫得夠結實的!」
容祈疼得吸了口涼氣:「嘶——」
他那點剛攢出來的陰沉嘲弄之色全都被捏散了,捂著臉緩了半天,生無可戀地瞪了花羅一眼:「你是吃大力丸長大的嗎?現在我還怎麼見人……」
花羅拉下他的手,果然瞧見他面頰上印著個明晃晃的指印,即便在因發燒而泛紅的臉色對比下也依舊顯眼得要命。
她便冷笑一聲,捻了捻指尖吹了口氣:「活該!」
容祈:「……」
他揉揉額頭嘆了口氣,認命道:「罷了,反正打不過你,只好任你欺負了。」說著,推了花羅一下:「我看不清細微處,你將那幾具屍體的衣裳除去,看一看……」
可剛說到此處,他突然又頓住了話音,迅速改口道:「阿羅等等,你還是去找幾支火把來,我自己查看!」
花羅沒多想便照做了。
直到小半刻之後,瞧見容祈開始剝除那幾具屍體的下裳,她驀地恍然大悟:「啊!原來你是——」
容祈手一抖,臉色驟然尷尬:「閉嘴!」
花羅愈發樂不可支,見他像是真生氣了,才連忙捂住嘴背過身去:「好好好,我不看,我非禮勿視,我是個清純無邪的大家閨秀,絕不知道你在查驗什麼!」
容祈:「……」
早晚要被這混賬東西氣死!
大約又過了盞茶光景,他才冷冷道:「好了。」
花羅轉回身來,只見他憤憤然地陰著臉,擦手的動作用力得像是要給自己蹭掉一層皮,她便笑嘻嘻地揶揄:「哎呀你可得輕點,萬一擦壞了,此處可沒有筆墨讓你重新畫出張皮來。」
容祈第一千八百次想要拔了她那根討厭的舌頭。
憑藉僅剩的最後一點涵養,他清了清嗓子,平板地說:「這三名死者與京中遇害的老丐柳二一樣,身體上存有大小不一的黑色疽斑,而手足部卻未見絲毫壞疽。」
花羅回憶了下,笑意慢慢斂起。
「你是說……」她走到檯子前,正要伸手,被容祈在身後咳嗽一聲,便又不情不願地縮了回來,「這些死者果然並非死於當年上報給朝廷的『鼠疫』,而是『射工候』!」
正如嚴先生筆記中引注的,古籍曾言,江南有射工毒蟲,一名短狐,一名蜮,常在山澗水內……其含沙射人影便病。
而其病頗似傷寒。
恰好鼠類所致的、能令一地十室九空的疫病,正被歸於傷寒一類。
病患已死去多年,自然不會回答自己究竟得的是什麼病症,可通過屍體上的表現卻可見一二——嚴先生曾說過,即便同樣會造成壞疽,若是鼠疫,壞死部位往往從手足等肢體末端開始,而若是射工候,斑痕與壞疽則多見於軀幹與**。
無論是柳二,是花羅曾照顧過的那對母女,還有面前檯子上的著三具屍體,身體上都留有黑色的壞疽,但卻沒有一處是發生在手足末端。
容祈將帕子隨手丟下:「裴尚書留下的線索沒錯,七年前此地恐怕從未爆發過鼠疫之患。」
當初最壞的猜想被一一驗證,花羅臉色難看極了。
射工候只是蚊蟲叮咬所致,病患並不會將疾疫傳給旁人,最殘酷的情況下,也不過會害死五成左右的患病者而已,而且病患年紀越輕,便越容易活下來。
無論怎麼計算,整個柳溪縣的上千戶、近萬人都不會盡數死絕。
那麼,就算此地真的爆發過病疫,那麼本該活下來的那五千多人呢?
他們去了哪裡?
或者應該問,他們真的還活著嗎?
若沒有,那些人又是怎麼死的?
石室中的三具屍體無法回答這個問題,兩個活人卻隱隱有了個不願說出口的猜測。
正在此時,遠處突然傳來了極微小的動靜。
容祈側耳分辨片刻,神色一凜:「有人找來了!」
花羅:「別擔心,我復原的洞口,得再借給那些殺手兩雙眼睛他們才能發現。」
雖然這樣說,但她還是謹慎地將容祈擋在了身後,熄滅火把,悄然把刀拔了出來。
幸好,花羅的判斷沒錯,未過多久深深的甬道里就傳來了李松君的聲音,在提醒另兩人小心通道中的機關。
花羅鬆了口氣,重新點燃了火把:「哪還有機關呀,這麼多年過去,早都銹死了!」
李松君還沒出聲,阿玉已先叫道:「阿羅?是阿羅嗎!」
又一連聲地問:「我家郎君呢,他還好嗎?」
花羅滿臉哀怨:「嘖嘖,費力拚死拼活的是我,你卻只念著你家郎君,小沒良心的!」
阿玉沖她做了個鬼臉。
可待到聽說了花羅與容祈的經歷之後,他和另兩人就都輕鬆不起來了,全都後怕不已。
李松君更是面露憂色:「他們早晚會發現留守的三人被殺,若是仔細搜索的話,難保不會找到這裡!」
花羅回頭瞧見容祈正被阿玉拽得緊緊的,大約一時半刻脫不出身,便問:「你要給我們看的就是那幾具屍體?現在看也看到了,你該可以說說你和梁越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吧?」
李松君正要說話,甬道的方向再一次傳來響動。
幾人不自覺地屏住呼吸,面面相覷。
這一回恐怕就是來者不善了。
李松君愕然道:「怎麼會?!」
花羅聽著洞口傳來的聲響越來越密集堅決,顯然來人目的明確,不由皺眉:「恐怕是洞口的痕迹沒有完全復原,讓他們發現了。」
梁楨連忙擺手:「我已儘力遮掩痕迹了啊!」
花羅搖頭:「在擅長追跡的高人眼中,你做的……」
「多說無益!」
容祈打斷了花羅的話,指了下檯子上的屍體:「無論那些人是不是真的發現了密道,咱們都要按最壞的可能做準備。這三具屍體至關重要,絕不能落入那些人手中,你們帶著屍體藏好!」
「藏?」另幾人全都詫異莫名。
容祈說道:「此處仍有暗道,我說得對么,李主簿?」
李松君神色複雜,像是佩服又像是難以置信,點頭道:「正如容侯所言,此地並非是我開鑿,而是不知何人所建的地宮入口,只是深處極廣,而且有許多可怕機關,我未曾進去過。」
洞口的火把已經全被取走,甬道幽深,那些殺手活動的聲音仍停留在極遠處,應當是不想貿然進入黑暗之中,而這也給了石室中的幾人一點額外的時間。
容祈環視一周:「把封住的通路砸開!」
可等到花羅在李松君的指點下走到石室一角時,他又忍不住低聲叮囑:「小心,入口處的機關已生鏽卡死,但裡面或許有危險!」
花羅點點頭,聽見外面的聲音似乎漸漸開始逼近了,沉聲道:「扛好那些屍體,三,二,一!」
最後一個字音落下,她猛地踹上了牆壁,看似堅固的灰泥龜裂碎落,後方薄薄的木板也跟著斷裂,露出了個黑黢黢的洞口!
正如李松君所言,這裡面還有一整個龐大的地宮。
一股凄冷的風從中湧出,泛著霉爛腐朽的氣息。
花羅用外衫裹住最後一具屍體扛在肩上,率先沖了進去:「走!」